四月的一个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实验室忙碌着。这是我读博的第四年,可能是第140次做western blot和第1113次洗膜。一抗后洗膜,5分钟一次,一共洗4次。我娴熟地倒好洗膜液,打开摇床,开始洗膜。timer定好,按start,拿出手机,边玩边等。手机是提前用自封袋套好的,不会弄脏,而且不用脱手套就能玩,很方便,可谓是我们这种“实验狗”引以为傲的一个发明。刷刷朋友圈,看看朋友们又有什么新鲜事。初中同学又晒娃啦,长得真可爱。大学同学又出差啦,出差好啊,等于旅游。导师又分享科研新进展了,唉,牛文章让人望尘莫及。还是挨个点了赞,但翻到后面一条的时候,我愣住了。是阿柯的,她要卖房子,老家县城的房子。
阿柯是我的发小,一个村里长大的伙伴,也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她要卖的房子我知道,是她前两年结婚时婆家和娘家一起出钱买的婚房,就在我们县城一个比较偏的位置,为什么突然要卖房子?总不是要做什么大事业吧?难道要在省城买房了?应该没这么快啊,她和老公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大学毕业来省城工作没几年,工资不高,前年又生了孩子,估计没那么多钱。瞎猜无益,直接微信发消息给她:“怎么要卖房子啦?”洗上第二遍膜,我拿出手机看,她回复了:“有空再跟你说。你帮我留意下,看有没有人买房。”飞快地打字:我哪知道谁要买房?打完又觉得不合适,删除,重新输入:忙啥呢?好事坏事?发出去后我竟然有点紧张,有那么一点害怕她遇到什么难事,而我却没有任何能力帮她。
一直到午饭时间她都没再回我,我专心于分析我的实验结果,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下午三点多,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她的微信消息:“不很好。”我回:“怎么了?我能帮上忙吗?”她很快回复:帮不上。
要是在以前,凭我们的关系,我一定死皮赖脸地回复她:你咋知道帮不上?快跟我说说。但此时仿佛和她心灵相通,我的心情无比沉重,五脏积水肿胀,犹如乌云压阵,暴雨将至。
不久她又发来消息: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就在你学校旁边的妇幼医院。我们在学校的餐厅见面,她也终于亲口说出那件我帮不上的事。
“小水,我家宝宝被诊断为脊髓性肌萎缩了。”
“什么?确诊了吗?是几型的?”
“你知道这个病?”
“是啊,我们实验室有个师兄在做这个病的治疗研究。真的确诊了?”
“是啊,基因诊断的结果已经出来了。II型。”
我极度紧张的心刺啦一下,像撕开了一个口子,痛觉把裂口拉扯着,越来越大。II型患者一般活不过青春期。
她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用几近疯狂的希冀的眼神望着我:“你们实验室的师兄做到什么程度了?什么时候可以上临床实验?”
看来这个原本对这些一窍不通的文科生做了不少功课。但我无法回答她,因为科学研究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哪一天会成功,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功,不知道会被困在哪一个泥沼深潭中,难以自拔。我们在一片漆黑的未知中探索,如一个个持剑的勇者侠士,有一口气,点一盏灯,积累知识,了解过去,创造未来。此间艰辛坎坷,非亲历者不可体会。但这些我是不能告诉她的,此刻她需要的是科学的支撑,是治愈的希望。
“这个我回去和师兄好好问一下,看他的进度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做动物实验,做完动物实验找到医院合作就能申请临床实验了。他是博后,博士期间就是做基因治疗研究的,这个已经做了一年了,应该后面进展会比较快。”其实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但为了让她宽心,还是说了几句我不敢百分百确定的话。
“大概要几年?”她急切地又问。
“离上临床实验,也许2到3年,也许5年。”其实后面还有两句:也许上不了临床实验,也许临床实验会失败。
“那有希望啊。小宝现在还不到两岁,最少还有10年的时间。”
“恩,肯定啊!”
回到实验室后,我与做脊髓性肌萎缩基因治疗研究的师兄几番探讨,得到的结论与我预想的类似:结果不确定。但从此在实验室见他做实验,我总觉得崇高而神圣,这种神圣的情绪充盈着我,使我又回到了研究生刚入学时满怀科学理想的那段岁月。我也终于记起自己曾经意气风发,坚信自己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推动科学发展。然而经历了几年时光,我却没有太多的进展,我所做的一切似乎也不能带给这个世界一点点改变或影响。像许多研究生一样,我进入了一个怪圈,我拼命做实验,与导师和审稿人斗智斗勇,以使我的数据得到发表。我的担心更多地围绕学校的博士毕业要求和一些工作单位的应聘条件,仿佛当初自己读博士仅仅是为了博士学位。也许是在追求科研梦的过程中,太多艰难险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在蚍蜉撼大树,一次次的失败带来的是我一次次的妥协,是梦想一次次的消磨。为了不过于痛苦,我自嘈“老油条”、“博士僧”,宁愿做一个沉睡的人,任由现实这只蚊子,刺穿我的皮肤,从我的血液中吸走梦想,我却浑然不知,更无从反抗。而这一次,我亲身感受科研的意义,就在我的身边,为了生命,有人在企盼,有人在奋战,怎么能说这不是伟大的工作呢?
科学的理想又穿过我的毛孔,回到我的细胞中,内心的感动以及向上的力量一点点蓄积,使我越来越饱满。困境和磨难不会消失,但畏惧和犹疑却一扫而空。阿柯,别怕,相信我们,相信师兄还有和他一样尽心竭力的科研工作者们。
她高兴着激动着,闪着泪花,把我的手牢牢攥着不放,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